微博@夏时一令 / 折花令工作室

三题 存档 < 1 - 5 >

< 1 / 松鼠 剑 玫瑰 >

我已经在森林里走了一个月。全身污秽不堪,一连很多天没有进食。烈日烘烤着树木和裸露在阴影外的地面,草丛中罗列着各种各样正在腐烂的东西,例如被野兽啃食的松鼠残留的尸体,从树上掉落下来的果子,被分解到只剩下骨骼的某种爬行生物。这些东西上面覆盖着令人作呕的物体,成群地移动着。死亡的味道混杂在夏天的湿热空气里,一点点蔓延,足以让人窒息。我知道,如果再不走出去的话,早晚我也会是如此下场。

这场战役仅有一位幸存者。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那一刻,目光所及之处被尸体覆盖,血流成河。士兵们死时的神情各不一样,却千篇一律地带有某种恐惧和悲伤,让我毛骨悚然。如果我能活着走出去的话,这一幕大概会夜夜在梦里折磨我。求生的念头剥夺我的心智,我只能竭尽全力不让自己的目光落在这噩梦般的景象上,不顾一切朝着我认为能让自己得救的方向奔跑。

几天后,我来到这片森林。可是这里仿佛一个迷宫,自己一直在里面兜圈子,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出口。我身上只有一把剑。多亏有了它,我才能在森林里猎杀野味充饥。我努力不使自己去想这把剑上沾着多少人的鲜血。

这剑还是我最敬爱的骑士赠与我的。还记得第一次拿到它的时候,我凝视剑刃上反射的光,赞美这真是一把漂亮的剑。那是多么荣耀的时刻。我那时大概没有想到,这把剑后来会穿过多少无辜人的心脏。如今,凝固的余血和铁锈混在一起,结成接近黑色的暗红块状,剑刃黯淡无光。

身体已经到了极限。我坐在地上,闭上眼睛,白天眩晕的光转成无边无际的黑暗,隐隐约约的光点在眼前跳跃。耳边本是飞虫嘈杂的叫声,而这声音却慢慢离我远去,直到近乎完全安静。意识逐渐模糊的时候,脑海里掠过的是过去的画面。

我的妻子曾最爱玫瑰。她的脸颊也总是红扑扑的玫瑰色,笑容像寒冬里的阳光般温暖。我们结婚后,她在庭院种了各个品种的玫瑰,一到夏天,芬芳扑鼻。我是多么享受和她一起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下,说着说不完的话,任由时间流逝。

如果记忆能一直停留在那里该多好。可我却无法阻挡接下来出现在我脑中的可怕画面——我的妻子如何在我面前被邻国的士兵杀害。我仍记得她临死时的眼神,绝望无助,眼泪已经流干,碧绿的瞳孔再无从前的光芒。她是那么渴望我能救她,而我却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痛苦地死去,无能为力。

如果当时能和她一起死去多好,手上就不必沾染这么多人的血。是的,自己大概是身不由己。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我做了很多天噩梦,夜夜在神面前忏悔,请求他的原谅。但是在杀了几个人之后,就再也感受不到任何罪恶感。我身边的士兵也渐渐麻木不仁,有的甚至成了享受杀人的魔鬼。我开始觉得死在我剑下的不再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而是某种牲畜,或是没有生命的物体。我杀过士兵,也杀过无辜的百姓。我和那杀害我妻子的士兵一样,都是无可救药的罪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洗脱罪恶。

我想我的结局大概就是如此了,死在异国,尸骨不留。我想象了一下自己死在这种地方的下场,就如同之前看到的那个松鼠般,糜烂腐朽。

我知道我已经没有资格提任何要求了。但是,神,我只有一个请求。

死后请让我下地狱。


< 2 / 教皇 海浪 文艺复兴 >

他一步步朝着神父走去。

教堂里有些昏暗,烛光呈出的影子在墙面上以微小的幅度摇曳,微弱的阳光穿过染色玻璃,被分解成色彩斑斓的切片,零零碎碎地散落在地上,边缘模糊不清。

他走得很慢,面带平静与庄重,如同在举行一个神圣的仪式。他已经年迈,鬓发花白,深深的皱纹里记录了他漫长的一生。或辉煌,或耻辱,人生的起起落落,他都已经历过。

他在欧洲最鼎盛的文艺复兴时期,坐在权力的最顶端,是位叱咤风云的教皇。他曾为他的国家运作做出杰出的贡献,也曾犯下种种罪行,腐败不堪,为了追求权力和舒适不择手段;他曾极力促进欧洲艺术的发展,也曾被众人唾弃,批判他玷污了教会,不配为神的仆人。

他的一生,光鲜与阴暗并存,如同光与影子交叠缠绵,带着戏剧张力慢慢延伸,最终以两倍的传奇收尾。而如今老去的他,褪去了往日的锋芒,像一个普通的天主教徒般,来到神父面前忏悔。

神父的面容因藏在阴影之中而看不真切,但大概是慈爱的,静静站着那里等待忏悔者的叙述。

他凝视眼前的神父,跪了下来,接着低头思索了一阵,抬起头时嘴唇微微颤动,眼神中多了一种无法言喻的东西。或许是岁月沉淀累积成的沧桑感,也或许是有罪者内心渗透出的悔过。他开始了自己的忏悔。

穿透染色玻璃的阳光由白变黑,只剩下昏黄的烛光照亮教堂的前方。无论外面出现什么样的变化,至少时间在这里凝结。他说了许久,直到声泪俱下,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他将头埋到地面,用情绪的爆发表达他对自己这辈子所犯罪行的悔过,祈求救赎。除了流泪,他已做不到其他。

如果忏悔是有用的,那是不是每个犯了罪的人,只要在死前忏悔,便可以洗刷过去的一切罪恶,直接进天堂呢?

我们无法得知这位伟大的教皇最终是否进了天堂,但他留着世间的肉体却是以最丑陋的方式被呈现在人们面前。夏季的炎热和毒剂的侵蚀让他的尸体快速分解、腐烂,皮肤浮肿发黑,舌头从口中翻出,全身散发着恶臭。他本应被众人所爱戴,却没有一个人跪在他的脚下失声痛哭,或走到他面前轻吻他的手。人们像躲避瘟疫一般远离他的尸体,只敢静静注视。有多少人在心里歌颂他的功绩,又有多少人为他的死暗自欢喜。

*

风携带着海水的潮湿,从半掩的窗户吹进来,在屋子里扩散、旋转,又飘了出去。海浪还同往常那样,有节奏地拍打着岸上的岩石,水面上映射出日落时旖旎的天空。

趴在桌上睡得香甜的男人被这湿润的海风吹醒,睫毛轻轻颤动了几下,慢慢睁开眼,坐起来皱着眉揉了揉头。他整理了一下桌面上的资料和笔记,合上电脑。

“你醒啦。是不是最近写书太伤神了,每天晚上都很晚才睡。”他的妻子走进房间,眼神里满是忧虑。

“不要紧的,最近进度很快,再有一章初稿就写完了。”他冲妻子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不过刚刚做了一个梦。很真实却不属于这个时代。”

“啊,历史学家连梦都这么奇怪。”她半开玩笑地回应。

“哪有。只不过,你不觉得有些事情很不公平吗?从古至今有那么多恶棍被歌颂成英雄, 又有那么多英雄被贬为恶棍。现在我们这么努力想记录下客观的历史供后人传阅,却还是无法彻底过滤掉古人留下的东西里主观的部分。”

她思索了一下,转身看向窗外的景色。“你觉得伟大的人做伟大的事只是为了他们的名字被后人赞扬吗?”

他的回答被淹没在海浪声中。


< 3 / 钢琴 纠缠 球鞋 >

耳边是夏季聒噪的蝉鸣。

时常觉得,有些事情仿佛一旦经历过了,就必定残留在记忆里,很多时候事情本身早已褪色,但那份感受,那种气氛,还清晰地烙印在脑海中,时不时地被牵扯、触碰,使被封印许久的东西像汩汩溪涧般满溢出来。

就比如这蝉鸣,不知不觉之间将过去的记忆用纤细的丝连接至此。每一年的蝉鸣,都和过去连一根丝,随着时光推进而无穷无尽地纠缠,最终沦为一团乱麻。而这么多年累积起来,明明那段时光已离我越来越远,可我对它的情感却愈发深刻。

记忆中,那是段很简单的时光。成年人的肮脏世俗和虚伪狡诈还没有渗透进孩子们的心灵,他们心中的快乐很简单,理想也天真得不行。

而我那时的理想,大概只是和我喜欢的那个女孩子说一句话。

我和她的第一次接触,是因为她的琴声。我常在午休时和几个朋友在教学楼下踢球。夏天的时候,烈日焦灼,水汽依附在皮肤上,蝉鸣声此起彼伏,嘈杂的声音不断碰撞我的耳膜。

也不知是哪一天,从这我早已烦透的噪音里涌出了宛转悠扬的乐曲声。我顺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发现一个女孩子正坐在音乐教室里,默默弹着钢琴。教室的窗户敞开着,窗帘随着微风卷起,又落下,她小小的身影却一直坚定地坐在那里,手指熟练地游走在琴键之上。

那一瞬间觉得她特别美。

如果喜欢是想要时时刻刻和一个人在一起,谈天说地,并因为对彼此的了解日益增多而感到快乐的话,那么我大概是喜欢她的。

我很快得知,她和我同年级,在隔壁班。印象中她并不是一个极其受欢迎的女孩子,虽然对谁都很和气,但一起玩的朋友也就两三个。更多的时候,她喜欢一个人,或在学校的长凳上看书,或赶在午休的时候跑到音乐教室里弹钢琴。她总是出现在我的视线中,我却从未有机会和她说一句话。

我和她唯一的交集,就是做她最忠实的听众。虽然我是不想止步于此的。

我曾想过在她弹琴的时候,去教室里找她,夸赞她的琴声,然后小心翼翼地问能不能做她的朋友。但是午休时间毕竟短,我没有正当理由舍弃和朋友踢球的每日计划,更不想在踢过球后穿着沾满泥泞的球鞋、全身大汗淋漓地去找她。

何况,我不忍心打破她试图寻求的宁静。

于是,我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静静注视着她,每一天都是如此。她弹琴时脸上的微笑是那么耀眼,可惜那微笑从不属于我。

一场不了了之的单恋。我们两人的关系,仅此而已。

那之后,我的生命中也曾出现过我喜欢的女孩子。长大了的我蜕去了年少时的青涩与懦弱,继而收获了几份珍贵的感情。但是,我仍时常想起那个在夏季的蝉鸣中,安静地坐在钢琴前,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身影。她和这世界的一切都那么格格不入,她如同细碎的雨滴般透明。

可惜,从此人生中再无这种简简单单的爱慕。再也不会因为那人一个微笑或动作而欣喜,再也不会明明知道得不到却依然义无反顾地喜欢。

时间还会继续。投出去的石子会在湖面上短暂地跳跃几下,最终沉入湖底,而我的人生在经历一两次所谓的巅峰后,也终会陷进黑暗中。

最后所拥有的,就只有一份感受,一种气氛。于是只能在老去之后,紧抱着自己与过去的连线,小心翼翼,生怕将它扯断。

但这样就已足够。


< 4 / 拔出 分泌 浅尝辄止 >

我拔出深深插入他手臂的针管,看着他望向我的双眼一点点睁大。我已经没有兴趣去解读他眼神里的情感,就只看到他面部表情慢慢僵硬,眼睛虽然还直直地盯着我,却空洞到没有一丝生命力。他已经没有了鼻息,从他的嘴角分泌出乌黑的液体,在流淌到地面后瞬间转化为雾气,逐渐蔓延开,在他的身体四周盘旋几圈后上升,毫无痕迹地融入黑暗。而他也在与此同时变得透明,直至完全消失。照在他身上的那盏灯倏地灭了。

我站在舞台中央,观众席空无一人。头顶的那束孤零零的灯光只为照耀我一人。

我满意地笑了笑。看他死前的反应,他是真的以为我爱他,想和他永远一起分享这个身体。可他何来的自信认为我是真的爱他呢?我接近他,就只是为了铲除他而已。

他的每一点都让我觉得恶心。像他这样总是浅尝辄止,没有一点能力和野心的人格,是完全没有资格和我共同拥有这个身体的。这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懒惰又懦弱的讨厌鬼,天天在我耳边告诉我什么是不能做的,什么是违背道德的,试图用他那简单的大脑指挥我的行动。而现在,这个身体终于只属于我一个人了,我想怎么操控都可以。

太棒了。

今后的生活会有多精彩。


< 5 / 数量 性质 尺寸 >

工厂的流水线上是千篇一律的黑色匣子。匣子上面没有任何装饰,就只有外部贴着的一张标签,上面用两种文字注释着数量、性质、尺寸,以及其他匪夷所思的项目。

一阵沉闷的金属碰撞声后,传输带移动的速度突然减慢,原先机器运转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安静的气氛就好像耗尽了燃油的轮船孤零零地在海中央停泊,时刻都存在被海浪吞没的危险。周围的灯光逐渐暗下来,我看到最后一个黑匣子抵达传输带的尽头,被扔进了放在地上的筐里,等待被取走。

可是会有人把它取走吗?

我缓慢地走向那个筐,拿起黑匣子,读着上面的标签。

好奇怪。

竟然想不起这些词句的意思了。

它们看上去很熟悉,仿佛稍微努力想一下就一定能想起来。

为什么呢。

我盯着标签看了许久,最后放下那个黑匣子,环视已经暗下来的工厂内部。无边无际的单调白墙,有些老旧的机器,黑色的传输带。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窗户,甚至没有门。灯光已经完全熄灭,从不知哪里照进来的光亮勉强让我能够看清眼前的景象。

但是……这里又是哪里呢?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到达这里的,在来到这里之前自己又是什么身份,在做些什么。

脑袋有些轻飘飘的。仿佛能感觉到自己在逐渐变得透明,慢慢地连简单思考的能力都丧失了。在永远消失的前一刻,恍惚之间记起了什么,脑子里飞快地闪过那个标签上前几项的意思:

数量:1

性质:愿望 - 脑部活动具象化

尺寸:N/A

备注:最后一道指令。处理完成后关闭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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