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博@夏时一令 / 折花令工作室

三题 存档 < 6 - 10 >

< 6 / 无限循环 水蜜桃 表达 >

我还要重返这里多少次才能表达出自己的心意呢?

我看着躺在病床上的中年女人,心里这样想着。今天的天气很好,病房的窗户又刚好朝东,阳光穿过百叶窗被切割成细长的金黄光片,映照在墙和地面上。盘子里的水蜜桃已经不知道放了多久,桌上摆满了保温杯和饭盒,里面的菜却一口都没动。

床上的人在安静地睡着。虽然平时脾气不大好,但是这样看来她真是长了一张极其端正的脸。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给她的睫毛镶上一层金边,并一点点勾勒着她的眼眶。真的要感谢她遗传给了我这么好看的眼睛和又长又密的睫毛。

有点想抱抱她。我如此想着,身体却没有任何反应。许久后,我慢慢地抬起手,伸向她的脸庞。

她的睫毛突然轻轻颤动了几下,睫毛上落着的阳光也随之跳动。我快速地缩回手,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间。

太糟糕了。自己还是没能对她说些什么,或是用行动表达自己的爱。哪怕是在她睡着的时候。

我并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叛逆期的我成天和朋友鬼混在一起,成绩一落千丈。母亲曾很认真地找我谈过一次话,不服管教的我却只顾得上还嘴,装出一副大人的样子,其实徒有一副虚伪的皮囊罢了。那段时间里,我会在深夜听到母亲一个人坐在客厅,小声地啜泣。是会有罪恶感,但却无法放下自尊到她面前认错。

叛逆期过后我还是一次次地违背她的意愿,为了坚持自己的理想不顾她的感受。二十一岁那年,在和她大吵一架之后,两年之内再无联系。

再次听到她的消息,是通过父亲给我打的电话。父亲一直待我很温柔,那次电话里的语气却相当严厉。他说母亲最近身体不好,很挂念我,希望我回来。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心头浮上来的首先是深深的罪恶感。母亲有先天性疾病,我却从未关注过她的身体状况,只管处理着自己的事情。我从未替她考虑过,她却为我操碎了心。

她大概还不知道我回来。我心中的某一处觉得,如果她知道我为了看她所以回来了,那我该有多难为情。所以在她快要醒的那一刻,本能便是逃跑。

那么,明天再来看她吧。

可我早就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

手术室上方的灯是刺眼的红色。我坐在角落里,双手死死地攥着衣摆。汗水已经浸透了衣服,我一动不动地盯着墙上的某一点,等待着必将发生的事情。

“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果然,依旧是这样。

我走进病房,站在母亲面前。

什么都没有做。

和她道歉,和她说你有多爱她。不要让她带着遗憾走,也不要让自己带着愧疚活下去。

我在心里大喊,喊到嗓音沙哑,可谁都听不见。

求你了,快说点什么,说点什么。

身体没有任何反应。

快点啊,说出来,说你错了,对不起她,说你爱她。

心电图慢慢变成直线。

太晚了。

这一次,还是什么都没能做。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边在内心咆哮一边看着一切像第一次那样发生,然后痛苦地度过剩下的日子。

并不断重蹈覆辙。

我生前试想过无数次死亡之后的样子,却没想到死亡竟意味着携带之前的记忆,一次次地重新以自己的视角观看一生。我看着曾经犯过的错,任由自己朝着不正确的方向行走,在脑子里哭喊着让自己回头,却除了让自己筋疲力尽外再做不了其他。什么都不会改变的。我只会在这一次次的无限循环里徒增绝望,且永远无法逃脱这个圈套。

如果地狱是无止境的煎熬,那么这个又是什么呢?只不过是有故事情节,有色彩和感情,循环着的地狱罢了。


< 7 / 墙 完美 脆弱 >

我轻轻抚摸被太阳烤得火热的城墙,望向远方空气中抖动的热浪。

这里是我的国土,可惜早是一座空城。放眼看去,只有一间间被遗弃的房屋,以及风卷带着黄土漫起的一层层薄帘,升起又落下,持续不断。

即使是落到了这种冷清处境,我仍对这里怀有一腔热忱。我生于此,也成长于此,我能称之为家的仅有这里。我曾怀揣天真至极的想法,想着我要做这个国家历史上最伟大的王。我要让国家永远归于和平,让我的国民富饶,让邻国对我们俯首称臣。

可惜,国家逐渐走向衰败。纵使我的将士们奋力抵抗,也终抵不过敌国的进攻。很快,这里将不复存在。敌人将在我们世代居住的土地上为非作歹,摧毁我们花费数百年积累下来的珍贵文化,将它们永远埋没在历史的洪流中,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历史从来都不是客观的。我无法让我的国家免遭灭亡,可我又能否通过某种方式,改写历史,让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后好奇的人们在挖掘我们生存过的土地时,能够寻找到我们持续兴盛的迹象,并赞美我们的名字。

于是几个月前,在我意识到我们胜利的希望极其渺茫的时候,我命令一队人在一个隐蔽的位置建了一个地下室,在里面放满记载我国文化和科学发展的书籍,色彩缤纷的画作,精致的手工艺品,以及我们引以为傲的一切。我要让祖先的智慧与努力,全部聚集于此。

最重要的,是那几本史册。除了记载国家早期的鼎盛辉煌外,我们还扭曲了这场战役的结果,置换胜负。

这一切的伪装都很完美。或许这不是一国之主该做的事。我不应将这些东西留在这里,迷惑后人。我也因这件事在夜里辗转反侧,但是最终,作为一个王的虚荣心和坚守国家荣耀的决心战胜了我微不足道的道德心。

现在人的平均寿命是二十岁。幸运的或许可以活过三十岁,但仅此而已。每人过着平凡而短暂的一生,除了子嗣和少得可怜的家当,死后什么都不会留下。因此我需要做些什么。我需要给后人留下什么证据,证明我们存在过,我们有过那么璀璨的曾经,并也一定要以胜者的姿态列入史册。

纵使那只是个脆弱的谎言。


< 8 / 三年二班 以父之名 半岛铁盒 >

我与父亲同名,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活在他的阴影里。

我最怕的就是他的身影,放学后站在挂有“三年二班”牌子的教室外,西装革履,一副和蔼的神情。他会笑眯眯地招呼我出来,拉着我的手,开车把我带到我从未去过的地方,对我做下流至极的事情。

我记得他的手留在我皮肤上的触感,他肮脏的唾液,沉重的喘息,以及一切一切,令我作呕的东西。我无论怎么挣扎喊叫,也绝对逃不出去,只能无助地望向他奸笑着的丑陋嘴脸,那其中没有任何悔意。

我那两年每天都在这样的恐惧中度过。意识里觉得这是一件耻辱的事情,因此只能隐藏起来,对谁都不能说。更何况,他可是威胁了我的。“不许告诉别人。” 他眼睛瞪得溜圆。

可如今,他死了。死因警察至今都没有查清楚,也永远都查不清楚的。奇怪,父亲死去一般应当伤心欲绝吧,可我却从未觉得如此轻松。就仿佛那片一直笼罩着我的黑暗在瞬间消散,我挣脱了一切束缚,终于看到了光。

葬礼那天下着细碎的雨。我甚至不能把它称作雨,因为它更像是一层在单调的灰色背景下慢慢飘落的雾。爱戴他的人聚集于此,填满了狭窄的空间,人群中的气氛庄重而哀伤。

没想到他是这么受尊敬的人。但是为什么在我的记忆里,他一直是个卑鄙无耻的畜生呢?我想大喊,撕破喉咙地吼叫,告诉所有人他曾经对我做的事情,让他名声扫地,遗臭万年。

可我还是沉默了,眼眶倏地热了起来,流下了不知道为谁而流的眼泪。我凝视墓碑上熟悉的名字,一瞬间有些恍惚,好像那里放着的是装有我的骨灰的盒子,而我的灵魂被抽离出来,伫立于此,为自己悼念。

如果半岛铁盒里盛着的是情人的回忆,那么这里的盒子盛着的又是什么?是尘埃,是死去肉体的残骸,还是我欲抹除的过去和不存在的未来。


< 9 / 喜欢 爱 肉欲 >

不知什么时候起,我期盼看到手机左上角闪烁的绿灯,甚至将它当做一种信仰,就像盖茨比对于彼岸的那束绿光般虔诚。

“你对我的感情,是喜欢,爱,还是肉欲?” 我小心翼翼地敲上这几个字,深吸一口气,发送了出去。

提示灯很快闪烁起来。

“是爱。”


< 10 / 时间 茶 军事 >

时间在不断推进。每一个午夜都很快被黎明替代,每一个时刻都有新生儿降生,每一个角落都有灵魂在坚强地活着。

时间也停滞不前。每一个黎明都如上一个般黯淡,每一个新生儿的降生都被同等数量的死亡抵消,每一个活着的灵魂都过着以往那样一贫如洗的日子。

时间甚至在倒退。每一个午夜与黎明的交替都带来更沉重的绝望,每一个新生儿的出现都让全家忍饥受饿,每一个日子的流逝都会加深灵魂的痛楚。

过了这么久,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当报纸被各类军事信息铺满,上面传播着卑鄙的谎言,你会记得我吗,你曾经最敬仰的。

当人们流落街头,为了填饱肚子出卖自己,穷苦的孩子生来便注定要过低人一等的生活,你会记得我吗,你曾经最珍惜的。

当无辜的士兵被愚蠢无能的军官逼迫,白白将自己年轻的生命葬送在血淋淋的战场上,你会记得我吗,你曾经最挚爱的。

你不会。你厚颜无耻地坐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中,慢悠悠地品着杯中的茶,嚼着盘子里的点心,一边用目光扫着手中报纸的标题,一边点头称赞。

你不会。你乘着豪车穿越街道,对街头可怜的人们露出鄙视的神色,催促司机再开快些,生怕人们污秽的衣物沾到你熠熠发光的车上。

你不会。你提拔昏庸的贵族军官,接着再强行送更多年轻人上战场,使母亲失去儿子,妻子失去丈夫,孩子失去父亲,使活着及死去的人跌入痛苦的深渊。

你什么都不会记得。

你从来没有相信过。

你也是会害怕的吧,毕竟受你压迫许久的人们正举着火把朝你的宫殿走来——就像你曾经恐吓他们一样。

你也是会痛苦的吧,毕竟你的腿上已经中了一弹,瘫倒在地上,忍受着人们对你的残忍制裁——就像你曾经鞭笞他们一样。

你也是会屈辱的吧,毕竟宫殿已淹没在熊熊大火中,祖先的画像被撕毁,人们兴奋地高喊革命万岁——就像你曾经践踏他们一样。

他举起了手中的斧头,对准你的脖子挥去——

死去之前的一刻,你有没有想起我的名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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